一
这是一座拥有1800多年建城史的历史文化古城……
几乎所有关于衢州的介绍都这样开头。
平心而论,1800多年的历史不算短,但与漫长的中国城市发展史相比,这样的资历还是稍浅了些。
城的最初出现应该是安全所需。“城者,可以自守也。”划一块空地,筑一圈土墙,造几座门楼,便是城的模样。荒野苍凉的岁月,兵荒马乱的年代,一圈高墙卫拱四周,心里自然便安定许多。有史可证最早的城出现在6000多年前。湖南省澧县城头山遗址是国内迄今发现年代最早的古城址,城垣、城门设施、环城壕、护城河一应俱全。这是属于新石器时代早期的印记。
而后上下数千年,从商周秦汉到明清近代,24朝大王旗,华夏大地潮起城涌。从都城到省城、府城、县城,数不胜数。城市日益成为一个区域乃至国家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的中心,进而演进为一个王朝主权和疆域的标识。“国”者,正是城墙卫拱着一块玉玺。摧城拔寨、攻城掠地、城下之盟,军事上的成败得失,也以夺取城池多少来论断。小时候读《廉颇蔺相如列传》,印象颇深的是为了一块和氏璧,秦昭王愿意以15城交换,可见秦国拥城之多。《史记》记载,秦统一天下后分天下为36郡,下辖1000多个县,大小城池更是遍地风流。有资料说,民国初期,全国保存完整的古城尚有1000多座。
令人不可思议的是,就在这短短百年间,在中国大地上顽强屹立了千百年的古城竟出现了集体消亡。据考证,民国初期的1000多座古城而今保存完整的只剩下了三五座。数千年来一直作为文明标识的古城,在近代中国追寻现代化的进程中,转眼成了封建保守的象征,落后愚昧的标志。于是在推土机的巨大轰鸣中,幢幢古建筑倒地化作尘埃,段段古城墙塌落夷为平地。北京的紫禁城只剩下了逼仄一圈,洛阳、开封、南京也都拆得差不多了。完整一点的似乎只剩下了西安。据说西安不是不想拆,而是因为穷,想拆除也力不从心。事有辩证,物有轮回,没有拆除的西安古城墙,而今成了中华文明的重要标志,向全世界展示着汉唐雄风。西安于是成了全球最受欢迎的中国城市。有其他城市的领导从西安回来后嘟噜:“那城墙,当年我们也有……”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。
愈来愈多的所谓古都古城,终于渐成一个悬浮的概念。但偌大中国,的确依然有几座迄今风貌依然相对留存完整且值得一看的古城。
比如,我脚下这座衢州城。
虽然1800多年的建城史不算漫长,但古城遗址的相对保护完整,竟让衢州跻身于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行列。在1994年1月4日国务院颁布第三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材料中,关于衢州的简介这样写道:衢州位于浙江省西部,东汉始为县治,唐至清历为州、路、府治。现存的城墙为明代所建,保存有城门、城垣和钟楼。清代重建的孔庙为全国两座孔氏家庙之一,庙内存有唐代吴道子绘“先圣遗像碑”、明代“孔氏家庙图”碑刻等珍贵文物。
在我看来,国家历史文化名城,是所有关于中国城市名片中最有价值的一张。这是国内对文化名城最权威的评鉴,不仅看重城市的历史,更看重城市当前是否保存有丰富的文物古迹和具有重大的历史、科学和艺术价值。其评定要求之高,条件之苛刻,过程之公允,原则之坚守,在各种评选泛滥贬值的今天,让我心存敬意。全国目前有120座城市入列。这就意味着每一所入选的城市都有独特之处,可看之处。
眼见为实,且让我们登城去。
二
府城,是古城最炫目的标识。
城门雄踞,城墙高固。衢州这样的城市,能够保存下如此完整的古城墙、古城门,不亚于一个奇迹。
这是一座伴军事而生的城市,与战争有着不解之缘。所有史书异口同声:衢州地处浙闽赣皖四省边际,握东南之锁钥,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。粗略统计一下,公元6至19世纪,衢州城遭受战事50余次,差不多20多年就要经受一次血与火的洗礼。“铁城”衢州,便是这座城市在历史舞台登台亮相的经典造型。多少英雄,在这方城墙下空留一声喟叹。
衢州城的缘起,还得感谢三国枭雄孙权。公元236年,衢州被这位雄姿顾盼的东吴大帝纳入视线,鉴于这一地域在军事上的战略意义,征虏将军郑平受命率军前来驻守。三国将星如云,郑平名声并不显赫,但从实际看,他的军事素养着实不低。多方踏勘,郑平选择了衢江之畔的峥嵘山为驻地。峥嵘山不高,却是方圆数里内的唯一制高点,登高可掌控数十里,攻防可扼守水陆两路。郑平以峥嵘山为中心,依山筑墙,修筑营寨,奠定了衢州城的雏形和基础。在这之前,衢州虽已置县,史载的衢州建城史始于更早一些的192年,但县治中心并不在此。以后千年,衢州城市的拓展扩建始终没有偏离峥嵘山这一中心,后世更是长期成为府衙所在地。峥嵘山也因此更名府山,进而成为今天的城市公园。
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郑平将军这一“开衢首宦”在军事史上的声名不够显赫,经受太多战火的衢州人,又硬生生地把另外一名大唐猛将牵扯进了衢州建城史。衢州真正大规模修建城墙是在唐武德四年(621年),也正是在这一年,衢州结束了之前太末、新安、信安等名字的更迭,堂堂正正以衢州之名步入史册。民间流传这次修城由唐初大将尉迟恭主持,据说还发现有“尉迟敬德监造”铭文城砖。尉迟恭是大唐一等一的大将,民间“两门神”之一,尤其经过通俗小说《隋唐演义》的渲染,他在民间名气要比郑平大许多。大概在许多人眼里,只有这样的猛将来修筑,才对得起“铁衢州”的称谓。史实证明,尉迟恭戎马一生,但的确没有来过衢州。
战争可以摧毁一座城市,也可以让一座城市更加坚不可摧。“铁衢州”的威名不是建起来的,而是在战火中锤炼出来的。挑近一点的清代说吧:康熙13年,“三藩之乱”殃及浙西,呼应吴三桂起兵的耿精忠乱衢3年,城郊十室九空,独衢州城固若金汤。咸丰8年,太平天国最能征善战的翼王石达开围攻衢州91天,寸步难进,黯然败退。3年后,太平军后期主将忠王李秀成、侍王李世贤30万大军席卷浙江,衢州成为全浙两座不失守的府城之一。
“铁衢州”有自守的倚仗,其城墙就如“衢”字,“衢”字有多繁奥复杂,城墙就有多厚重坚挺。东门、大南门、小南门、水亭门、小西门和北门六大城门城高墙固,马道相通,一有战事就可相互呼应驰援。东门、大南门、小南门、北门外四座直通陆路的城门均修有月城,外绕丈余深的护城河,城中有城,墙外有墙,层层设防。水亭门和小西门没有月城,却有天然屏障衢江,江阔水深,是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。城门更是高大坚固,像大南门有7米之高,12米之厚,一块筑墙城砖就重达“24斤半”。在冷兵器时代,攻打这样的城池,谈何容易。
潮打空城寂寞回,将军百战至此归。
其实,对于战争而言,再高的城墙都只是一座墙,都是可以逾越的。而真正不可逾越的城墙,应该在于民心。人心齐,城墙固;人心散,城墙破。元末明初,明朝骁将常遇春围衢州城2个多月,却无法进城一步,而夜半时分衢州路院判张斌只是将小西门的门阀悄悄卸下,城内军民2个多月的坚守,便付诸东流。
每一次战争都是一场浩劫。对于王侯将相,战争只是追名逐利的游戏,或一战成名平步青云,或功败垂成偃旗息鼓,只是可怜了衢州的城垣,衢州的百姓。
“城为保民为之也。”不要动不动赋予战争太多政治意义,那些对于百姓太过缥缈遥远,他们最本质的愿望就是守护好自己的家园不被破坏,这是活着的意义和寄托。正是这样的动力支撑着他们的意志,让他们义无反顾地走上城头,冒着炮火硝烟,顶着如雨箭矢,掘沟固墙枕戈待旦,反击侵袭家园的来敌。衢州人从不好战,每次战争衢州都是被动卷入。但衢州人也从不畏惧战争,古城楼上铁骨铮铮,无数个生死存亡的抉择,只求家园安宁。[NextPage]
三
支撑起衢州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分量的,除了古城遗址,还有一座孔氏南宗家庙。
公元2004年9月28日,位于衢州城东的孔氏家庙钟声回荡,首届中国衢州国际孔子文化节压轴大戏祭孔大典隆重举行。来自海内外的数十位儒学专家云集衢州,研讨南孔文化。这是建国以来衢州首次公祭孔子。
此刻,距离孔氏南宗一脉落户衢州,已整整874年。
从山东曲阜到浙西衢州,华夏第一世家后裔的背井离乡,见证的是神州大地的风雨仓皇。
1127年,北宋王朝遭遇“靖康之耻”,京都汴京失陷,宋徽宗、宋钦宗二帝均被金兵掠走。随后宋高宗赵构在商丘建立南宋政权。之后2年,在金兵的大举紧逼下,南宋政权基本就是“逃亡政府”,一路南逃,于1129年定都临安。
疾风知劲草,板荡识诚臣。圣人后裔在这个时候没有辜负朝廷长期来的恩宠。孔子第48代嫡长孙孔端友背负祖传的镇家之宝孔子夫妇楷木像,追随宋高宗一行辗转飘零,仓皇南渡,历经磨难,不弃不离,忠贞之气可贯日月。
圣人之后,又有从驾之功,按理孔端友一门应该从此圣眷隆恩不断,皇恩浩荡不绝。可惜,他们面对的是南宋小朝廷。
南宋,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缺乏血性阴柔萎落的王朝。“靖康之耻”的巨大屈辱,血色烽火的深重忧患,没有让南宋的帝王知耻后勇,相反是严重扭曲了他们的心态,阴暗了他们的心灵。只留下莺歌燕舞中的自我麻醉,抱残守旧中的苟且偷安,镂金错彩中的畏畏缩缩,令人唏嘘感喟。过敏多疑、狭隘短视、忘恩负义,成为这一个王朝帝王的性格关键词。别的不说,至少在对待孔氏南宗的态度上,小朝廷就忒不地道。
1130年,孔氏一门被赐居衢州。为何会被安排到衢州这一远离都城临安的浙西小城?一些学者专门研讨过,给出了不少答案,比如衢州交通便利,远离战事侵扰,文化基础深厚等等,话都往好的说。在我看来,这纯粹是“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”。当时的赵构,最迫切的是要尽快运行王权,他首先需要安顿的是那些王公大臣勤王文武,这些人是他维持政权的主体。孔氏一门名气虽大,却无关政要。在赵构看来,只需供奉起来即可。那就暂且到衢州这样的偏远小城待着吧。
事后关于家庙建设一事,更是证明了这点。
1132年,被安置衢州已2年的孔氏一门给朝廷上书,提出为便于祭祀先祖,请求建立衢州家庙。可事情却如泥牛入海,一拖就是4年。在孔端友一门寓居衢州6年后,一道诏书才缓缓来迟,竟然是“权以州学为家庙。”有人辩护,那是因为宋高宗依然希望收复疆土,让孔氏一门重归曲阜,所以没有同意修建衢州家庙。以最大善意解读帝王无可厚非,只是读遍南宋史,宋高宗一代,却何曾有过光复之求、收疆之梦?
权就权呗,摊上这样一个主子有什么办法。没想到的是,这一权就是121年。宋高宗靠不住,他后面的也指望不了。直至公元1253年,宋理宗才批准衢州孔氏修建家庙。至此,孔氏南宗才结束了名不正言不顺身份尴尬的寓居格局,孔子世家正式分为南北两宗。两座家庙,南北相望,多少心酸事,尽付殿宇中。此后数百年,孔氏南宗家庙数遭战火浩劫,三衰三兴,数度移址,现存家庙为明正德年间所建。
寓衢800余年,孔氏南宗总体并没有发出太大声响。最响亮的一次声音,温文儒雅亮相在公元1282年的大元朝堂上。
其根源,是关于“衍圣公”这一封号的归属。自西汉独尊儒术之后,孔子后裔就开始获得世袭封号,但名称屡变。直至宋仁宗时赐封为衍圣公后,后代便一直沿袭这个封号,孔府也因此称衍圣公府。“衍圣公”封号的归属,对孔子后裔而言意义重大,获封者就是整个家族的“掌门人”。而一直以来,这一封号只归嫡长子所有。到元朝建立,自孔端友南渡,“衍圣公”在嫡长子一系的孔氏南宗已历6代。
入主中原后的元朝,自然期望得到汉族正统大义的认同。元世祖忽必烈决定钦封衍圣公,只是在人选上出现了分歧。南孔虽然离开曲阜多年,但嫡长子一宗的身份却毋庸置疑。于是,元王朝把时任衍圣公的孔洙,从衢州招到了京都,要求他载爵回曲阜故里承祀。
孔氏家史上著名的“孔洙让爵”,由此产生。
相较于这一结果,我更感兴趣的是朝堂上的那一场对话。孔洙告诉忽必烈,由于孔氏南宗一门在衢州已150多年,5代先祖坟墓均葬于此,若遵朝廷诏令北迁,自己就难以尽孝道;若不离弃先祖坟墓,又恐将有违圣意。面对两难抉择,孔洙进而表示,母老乞南还,自己也实在不忍离先祖坟墓而去,故愿将衍圣公爵位让给曲阜的族弟孔治。忽必烈认真听取了孔洙的辩解,盛赞他“宁违荣而不违道,真圣人之后也”。
这是一场颇有意味的对话。从衢州到北京,漫长一路孔洙定然已将说辞演练过无数次。他举出的理由固然无可厚非,但细想起来并不具备多少说服力,指望这样的托辞能说服大元皇帝,恐怕连孔洙自己也难以相信。孔洙不愿回归曲阜是可以预料的,当年其先祖正是为了逃避异族入侵而离开,如今要回归侍奉情何以堪?
倒是忽必烈的爽快认同出乎意料。其实雄才大略如忽必烈,又怎会看不懂孔洙的心思?只是刚刚入主中原的忽必烈,此时正以宽柔安抚天下人心,有太多比这重要的事要做。更何况对于衍圣公这一称号,朝廷需要的其实是嫡长子一系的一个态度,无论归属于谁,前提必须是由大元朝廷授予。至于其他,回头再说。
数年后,随着衍圣公爵位正式回归曲阜,南孔地位一落千丈。但无论如何,孔氏南宗这个过程中表现出的气节,足以令人一振。当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能够以自己的前程命运为代价,去恪守坚守的道义,就应该赢得尊重。更何况其面对的还是以残暴著称的大元朝廷。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的凛然之气,不是谁都能够坚持的。比如与孔洙同居一城的留梦炎,饱读诗书,满腹经纶,一口道德文章,为南宋甲辰科状元,官至南宋右丞相兼枢密使,然而当元军压境国难当头,他却率先遁逃避敌千里,元军攻衢时他又率众投降献桑梓于敌手,降元后又妄图劝降文天祥。南孔圣地,因之蒙羞;铁城衢州,千古蒙尘。浙江士子痛斥:“两浙有留梦炎,两浙之羞也。”史载:有明一代,凡留姓子孙参加科举考试,均需先声明非留梦炎后代,才有考试资格。
失爵后的孔氏南宗在生活上陷入了窘况,很快融为平民一体,这种境况持续了200余年。对于一个传承世家而言,这一份落差确实有点大,但对于孔子儒学而言,这恰恰是一种幸运,一种回归。
孔氏南宗落户衢州,倍感欣慰的是南宋的文人士子。“靖康之耻”后,南宋小朝廷虽然从政治上重新确立了名分,却改变不了山河沦落苟安一隅的现实,加上战争阴云时刻威胁,朝堂上下交织着一种“梦里不知身是客”的凄惶。此刻,极具象征意义的先圣家庙燃起的香火,立刻焕发出强大的人文张力。天下学子,衮衮诸公,接踵而来。小小衢州城,一时名士汇聚,鸿儒云集。一个家族的巨大变故,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,为民族文化的延续和时代情绪的安抚,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。
有太多著述探讨过孔氏南迁的意义,我比较认同学者滕复的观点:“儒学的传承,一向主要通过学者本身的传承完成,与孔子的世家和门第的存在并无太大关联。孔子南宗具有官方和民间儒家文化两大代表的身份,其对浙江区域文化风气演变和学术思想的趋向,具有重要的作用和意义,使儒家文化崇文厚德的社会风气,进一步深入民间,起到了移风易俗的作用。”
我留意了一下,让爵之后的南孔子弟,多数出现在书院山林和儒学教谕之中。三衢大地,因此多了几道琅琅书声;千年古城,由此平添三分儒雅。
史载:南宋全国22所著名书院,衢州独拥其二。
以文化人,德莫大也。
四
由水亭门外望,衢江玉带环城,江阔水缓,碧波澄宇。数百年前,这里舟楫相挤,樯帆林立。舟马时代,衢州作为交通枢纽城市,达四省通天下。
和所有古城一样,衢州街巷间曾闪烁过许多文化名人的身影。仅宋一代,从欧阳修、王安石、苏东坡到朱熹、辛弃疾、陆游等,都曾客寓城中。是的,只是客寓。的确没有谁是专为衢州而来,只是“通衢”而已。欧阳修、王安石、苏东坡是途经于此;朱熹目的地在岳麓书院,他将在那里把南宋理学推向一个新的高峰;辛弃疾目的地在长沙,他将在那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……我无数次发问,这些青衫飘飘的身影,为什么就不能为衢州多停留片刻?这些震古烁今的巨笔,为什么就不能为衢州多飘起一些墨香?应景吟唱当然是有的,但的确算不上什么经典之作。
话说回来,匆匆一瞥,留下几句闲吟之作已经不错。
终究还是有人留下来了。只是他留下的不是诗文,而是绝唱。留下的方式也显得过于悲壮。
他的名字叫杨炯。许多人知道他,是因为他与王勃、卢照邻、骆宾王共同被誉为“初唐四杰”。他是唐初的杰出诗人之一,但他留在衢州的身份,是盈川县令。这一点知道的人太少。
盈川是武则天如意元年(692年)新置的一个县,范围大致包括今天衢州市下属的衢江区东北部。从置县到唐元和7年(812年)撤销,盈川县在历史上只存在了短短的120年。如今县废迹灭,什么都没留下,连确切的城址在哪儿都无法确定。
杨炯是盈川的首任县令。来盈川前,他在洛阳宫中担任闲职。曾受堂弟参与反对武则天株连,被远谪到梓州。这一次任用,对杨炯是喜忧参半。既有从此关山万重远离朝堂的失落,也有终于为官一任主政一方的期待。杨炯素存抱负,有“宁为百夫长,胜作一书生”的豪情。对这一次升迁,杨炯应该还是很珍惜的。七品县令虽小,但毕竟是个亲民之官,虽干不了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,至少也可以为当地百姓办点实事,这远比待在京城做个闲官强。
不过,谁也没有想到,这次江南之行,竟是这位杰出诗人的不归路。2年后,他的弟弟扶榇北归,葬杨炯于洛水之滨。
杨炯治盈川时间不长,但千年后的当地百姓依然记着他的功绩:针对吏多枭獍、盗贼猖獗,杨炯从调查摸底入手,严厉打击地方恶势力,惩治那些胡作非为的属吏,使他们不敢再肆意骚扰百姓,使百姓有个安全的生活环境;为了开发衢江对岸荒地,在江边设官渡,动员农民去对岸种桑养蚕,还亲自联系桑苗蚕种,请技术人员来进行指导,帮助联系产品销售渠道,增加农民的收入。当然,他倾注心血最多的,是针对盈川土地干旱,挖溪建塘,兴修水利,而且每每还亲自规划,资金不足,带头捐钱。修九龙塘,他将自己为人家撰写碑文所得的钱全部捐献,时人称此塘为“杨塘”。
时运多蹇,天妒英才。尽管杨炯在水利建设上耗费了大量心血,但到第三年,盈川气候出现反常,在急需雨水时赤日炎炎,江河枯竭,溪塘干涸。作为一县之令,杨炯心急如焚,架设祭坛,沐浴焚香,向天求雨,却屡求不得。深重灾情让杨炯心急如焚,忧急之下对天疾呼:若能解百姓旱情,愿以吾身换之!愤然以身投井。“精诚动天地,忠义感神明。”这一投感天动地,当晚大雨磅礴。《衢县志》记载,“以岁旱祈雨不得,遂赴井死。是日大雨,民称其德。”
一代诗才就这样和盈川人民结下了一段生死缘。盈川置县120年,至少有数十任县令,但盈川只记住了杨炯。当地百姓建起了杨炯祠,奉杨炯为盈川城隍神,塑像奉祀。每年农历六月初一,都要抬着杨炯神像四方出游城隍巡乡,接受乡民祭拜。这一仪式,历千年而不改。
千百年来,这正是老百姓心中的那杆秤,知道谁好谁坏,谁是真正为民分忧为民办实事。衢州杨炯祠,杭州苏白堤,潮州韩公祠,金华胡公庙……天地为证,只要情系于民、造福一方,就能在百姓口中代代口耳相传,享受奉祀祭拜,永不遗弃。
这一方小小城隍庙,比许多纪念馆要深刻得多。[NextPage]
五
城楼上站久了,且走下去,走进街坊巷闾。
我喜欢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这些巷坊。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铭记着一段历史,每一个名字都回荡着一声久远的回响。走读地名永远是解读一座城市最便捷的途径。43坊,24街,125条巷,构成了旧时衢州纵横交错的血脉经络。名号或雅或俗,或虚或实,却意味无穷。
衢州拥有浙江最早的州学之一,府学里、讲舍街、县学街、进士巷、衣锦坊、奎星路……每一个名字都印证着古城的崇文尚教,体现着学而优则仕的生命荣耀。衙门位置的迁移,则左右了县西街、道前街、南街、贡院巷、盐仓巷等名字的变迁。因为驻军的布局,又有了上营街、下营街的出现。儒家文化的浸润也渗透到了巷闾之间,礼贤街、仁德路、道贯巷等,安静演绎着衢州人的价值观。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望族,于是杨家巷、崔家巷、童家巷、高家弄也就随之而生。坊门街是数百年来衢城不变的商业中心,这条只有490米的短街连通大南门,因两边商贾云集古坊林立得名:状元坊、崇贤坊、招贤坊、鲁儒坊等,每一个都透着一股矜持。
更多的名字与市民息息相关。福禄寿禧、平安顺意、前程似锦等,都是历代百姓永远的祈祷。盛世坊、保安巷、化龙巷,每一笔都蘸满了他们淳朴的梦想。上海有长寿路,广州有长寿街,唯独衢州把长寿给数量化了,一条百岁坊,实在直白的有点可爱。愿望有了,还得烧炷香,期盼得到各路神仙的眷佑:天皇巷、天后巷、三圣巷、城隍巷、土地巷等,每个人都有自己信奉的神灵。还有那些更怪异或者直白一些的,什么长竿街、锁匙弄、裱背巷、旗杆巷、棺材巷、皂木巷,以及馒头巷、醋坊巷、拱酱巷、葱椒巷和豆芽巷、柴巷、饭巷等等,一目了然,大俗胜雅,衢州人的性格也由此可见一斑。
许多的街衢其实只能空谈名字了,真正的古街衢早已辉煌湮灭,然而它们的名字却穿透千百年的烟尘,顽强地浮现在你的眼前,撩拨着你的神经,让你在许多个车水马龙的瞬间失神。那些现代化高楼的背后,那些平坦宽畅的水泥路或沥青路下面,究竟隐藏着多少传说和故事?
巷闾平平仄仄,斗折蛇行。两旁多是高墙深垒的大院,“青砖小瓦马头墙,灌木回廊绣阁藏”,两叠或三叠式的马头墙黑白相间高低起伏,半遮半掩,静止呆板的墙体由此增添了一些层次感、韵律感。那吱呀作响的木门,龟裂的窗台,阳光中散发着陈旧气息的深褐色雕花窗棂,长着斑斑苔痕的石阶和青砖,浸透了岁月风雨濡染的沧桑;年代久远铺满爬山虎的墙面,庭院中的花木,隔墙透出的花枝,又表现出勃勃生机。千万不要小看这些似乎不起眼的小巷旧宅,说不定里头就是哪户诗书人家,达官贵人。衢州素有“进士之乡”之称,自宋至清共有文科进士1013人,仅两宋时期就多达778人,名宦重臣层出不穷。
衢州如今在浙江属于相对欠发达,但当年的确阔过:北宋熙宁10年,衢州城的商税一度位居浙江第二,仅次于杭州城。
而巷闾之间文化遗迹之多,则也令人咋舌。南北朝时的古刹天宁寺,佛号悠远;元代修建的神农殿,兼济天下;以孝文化为主题的周宣灵王庙,宣扬礼教;甚至连一直来为福建商人专供的天妃宫(妈祖庙),也在这里占据了一席之地。除了朝廷赐居的南孔家庙独居一隅,其他都云集一起。挤一挤,腾个身位就驻足下来了,看似杂乱无章三教九流,却平安共居和睦相邻,静悄悄展示着中国文化的丰富。
衢州,就这样以一种不动声色的包容,让来自天南海北的士子商贾,都在这里找到归家的亲切。缓一缓节奏,凝一凝心神,养一养底气,然后点一炷香拜拜自己的信仰,重新上路。
唐代那位叫崔耿的太守,痴迷于这种氛围,不经意间发出一声感慨,却成为千百年来对衢州城市密码最贴切的解读:
一邑风景,万井人烟。
衢州,就是这样一座富有人情味的城市。
六
时光漫漶,岁月逶迤。
每一座古城走到今天,都已经步履蹒跚。千百年雨打风吹,无数次金戈铁马,古城承受了太多不能承受之重。
上世纪40年代,衢州古城遭受了毁灭性创伤。1942年与1944年,日本侵略军的2次狂轰滥炸,让屹立千年不倒的“铁城”衢州伤痕累累,遍地残垣断壁,古迹文物毁坏不计其数。《重修浙江通志稿》记载:“衢州城墙……屡遭日军轰炸,城毁甚多,战后仅余残垣,月城皆已拆毁。”再之后又被“史无前例”地“革”了一次“文化命”,经受了一番市场经济大潮的“惊涛骇浪”,古城遭受了大规模的建设性损坏。偌大古城,而今古城墙只剩下2000多米,完整的古城门,也只剩下了3座。
不能不说,衢州的决策者清醒还是早的,对古城价值的认识远超同类城市,自上世纪90年代初以来,采取了一系列举措,加大古城的保护修缮力度,罗哲文、阮仪三等国家级专家,也被邀请来衢指导古城建设。但损坏的终究已经损坏,留存下来的,以一种倔强的缄默,在现代化摩天大楼的流光溢彩中无语坚守。
保存相对完整的衢州尚且如此,更多的古城又将面临怎样的尴尬?
尽管是经过漫长争议后,古城保护的意义在21世纪的今天已经成为一种共识,但古城的明天该何去何从,依然牵动着太多人的神经。
留存相对完好的古城如何实现价值再现?
城垣残留的古城,如何进行修缮复古焕发昔日荣光?
湮灭的古城,如何利用历史的符号连接上断层的文脉?
写到这里,突然想起先前看到新闻:近年来不少地方纷纷掀起城市复古运动,河南开封“千亿元重建汴梁古都”、山西大同投资百亿元再造大同古城、湖南凤凰拟投资55亿元复制凤凰古城、甘肃敦煌欲投30亿复建敦煌古城……
媒体对这些众议纷纭,或褒或贬,各执一词,甚至有了火药味。我无意参与其间。就我看来,至少有两点值得欣喜:其一说明愈来愈多的人已经认识到了文化的魅力和历史的价值,古城在大众眼里已经不再是破旧落后阻碍发展的存在;其二,这些决策的出发点和初衷毫无疑问是好的,都是希望用文化复古的形式重新铸造城市的魅力,重新接上已经日渐断裂的文化传承。
当然,是不是这样就可以接上那另当别论,但这样的认识和追求,无论如何,有总比没有好。
我们已经毁弃了太多。半个多世纪前,梁思成先生针对当时大拆古城运动痛心疾首预言:“50年后我们会后悔。”无论是修复还是重建,都说明了我们已经在后悔。现在所做的,只是希望将来不要有更多的后悔。
又岂止是城市。五千年的中华文明,有太多值得敬畏的传承。
先人给我们留下了永久的骄傲,我们又该给后人留下些什么?
从大南门城墙拾级而下,可以感知历经千百年风吹雨打的衢州古城,一直以一种倔强的缄默,在现代化浪潮中坚守。
原先的瓮城,看上去虽略显破败,却能传递出浓浓的人文气息。
水亭门,也称朝京门,是衢州古城保留下来的最完整的一座城门。
小南门,也称通仙门,是古衢城至今完整保存下来的三座城门之一。
衢州古城,是先人留给我们的永久骄傲。那么,我们又该给后人留下些什么?
钟楼里的钟声,曾经可以传递到古衢城的每个角落。
孔氏南宗家庙的后花园。
蛟池塘是古城水系的组成部分。关于古城水系,我们还知道多少?
衢州古城有不少像神农殿这样的古迹。
(原标题:古城不语任春秋:姜建勋/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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